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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内,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桐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在玉婆婆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她眼中那沉淀了数十年的悲恸、思念与近乎固执的坚持映照得无比清晰。窗外,连呜咽的风声都停歇了,仿佛天地也在屏息聆听这位百岁老人的心声。阿古拉早已泪流满面,重伤的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她好似明白了自己与苗疆、与师父那冥冥中注定的牵连。顾远端坐如磐石,眼眸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他看到了仇恨、阴谋、背叛与毁灭,也看到了忠诚、牺牲、扭曲的执着与……一种近乎悲壮的传承。

玉婆婆没有立刻讲述玉蛛的逃亡,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抓住那早已逝去的温暖。她浑浊的目光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投向一个遥远而清晰的雨夜,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与锥心的痛楚:

“你们知道吗?老婆子这条命,这条残命,还有我那苦命的女儿……是玉蛛仙娘,用她自己的命,换来的啊!”

“那一年,天杀的土官余孽勾结山外的流寇,血洗了我们的寨子!火光……到处都是火光!哭喊声……求饶声……刀砍进骨头里的声音……我丈夫,我那才十五岁的儿子……就倒在我眼前……血……好多血……流成了河……”玉婆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深刻的皱纹。

“我和我那才八岁的女儿,被堵在着火的吊脚楼里……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楼板在烧……外面是魔鬼的狞笑……我以为……我们娘俩……也要跟着去了……”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回忆。

“就在那火舌快要舔到我们的时候……一道身影……像山涧里最轻盈的云雀……又像带着露珠的月光……就那么……冲破了浓烟和火焰……落到了我们面前!”玉婆婆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是玉蛛仙娘!她那时……还那么年轻……那么美……穿着靛蓝的裙子……像画里的仙女……”

“她看到我们……看到我怀里吓傻了的女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焦急和心疼!她用那纤细的、沾了烟灰的手……一手抱起我女儿……一手拉住我……‘跟我走!’”

“外面……全是杀红了眼的畜生!箭矢……像雨点一样射过来!玉蛛仙娘……她把我女儿紧紧护在怀里……用她那瘦弱的背……挡着箭!她身上……那件会发光的漂亮袍子……亮了起来……挡住了好几支箭……但光芒……很快就暗了……她闷哼了一声……我知道……她受伤了!”

“她带着我们……在火海和刀光里穿行……像一只灵巧的蝴蝶……又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她用那些神奇的蜘蛛丝……绊倒追兵……用一些会发光的粉末……迷住他们的眼睛……她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为了推开射向我女儿的冷箭……自己差点被砍中!”

“终于……我们逃进了后山的密林……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她……才把我女儿放下……自己却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脸色白得像纸……后背……插着两支断箭……血……染红了她的裙子……那么刺眼……”玉婆婆的声音泣不成声。

“我扑过去……想给她包扎……她却虚弱地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婆……别哭……没事……你们……没事就好……’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蜘蛛的香囊……塞到我女儿手里……‘宝宝乖……拿着……阿蛛姐姐给的……护身符……’”

“真是我们娘俩的恩人呐……”玉婆婆抬起泪眼,看向顾远和阿古拉,那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感激与无尽的追思,“从那一刻起……玉蛛仙娘……她就是我老婆子的亲女儿!是我用命……也要护着的人!我这条命……是她的!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她给的!”

“后来……我带着女儿……成了她的仆妇……照顾她的起居……看着她笑……看着她愁……看着她因为阿爹的忌日偷偷掉眼泪……也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苗疆的往事……说着她那些……让她又敬又怕又思念的师兄师姐……”玉婆婆的声音渐渐低沉,充满了慈爱与悲伤的回忆,“她心思单纯……像山泉水一样透亮……对我……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子……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老祖巫的故事……五祖巫的恩怨……她知道的……都告诉我……她常说……‘阿婆……你就像我娘一样……’”

“所以……”玉婆婆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老婆子知道的这些……不是什么道听途说!是玉蛛仙娘……亲口告诉我的!是她……把她阿爹桂阳晨老祖巫的遗志……把苗疆最深沉的根……刻在了老婆子的心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老婆子为什么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给金蜈圣手和血蟾老祖……求一个体面的祖巫之礼下葬?!”

“万毒窟那场大祸之后……”玉婆婆的讲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史迦那孩子……是个忠心的!他拼死护着重伤昏迷的玉蛛仙娘……在银蛇和拜火教的爪牙围追堵截下……逃进了雷公山最险恶的‘迷魂凼’!那里毒瘴终年不散,地形复杂如同迷宫,连鸟兽都难活!”

“追兵紧咬不放!眼看就要被合围……全军覆没!”玉婆婆的眼中充满了敬佩与痛惜,“是玉蛛仙娘……她在昏迷中醒来……看到身边的史迦……看到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死死护着她的旧部……她……她做出了决定!”

“她强撑着坐起来……脸色白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史迦叫到身边……把脖子上那枚……已经灵光尽失、布满裂痕的‘蚩尤护心镜’……塞到她手里……又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通往更深、更绝的‘死魂渊’的方向!传说那里是盘瓠陨落之地,有进无出!”

“‘史迦……带他们……走那边……’她指着另一条相对‘安全’、但注定会被追兵重点搜索的小路,声音微弱却无比坚定,‘我……引开他们……’”

“史迦哭了!那些铁打的汉子都哭了!他们跪下来求她!可玉蛛仙娘……她只是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阿爹说过……活着……才有希望……你们……是苗疆的火种……走!’”

“她推开搀扶……踉跄着……朝着‘死魂渊’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她的身影……在浓重的毒瘴中……那么单薄……那么决绝……像扑向烈火的飞蛾!”

“追兵果然被引走了大部分!史迦他们……含着血泪……咬着牙……带着玉蛛仙娘最后的嘱托……遁入了另一条小路……分散隐蔽……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活了下来……包括我……和我的女儿……”玉婆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可玉蛛仙娘……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只打听到……她在死魂渊边缘……被银蛇的人追上……抓走了……生死不知……”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在深山老林里躲藏……不敢露头……银蛇和拜火教的人……像梳子一样搜山!我们的人……有的被抓去……中了蛊……成了行尸走肉……有的……宁死不屈……被杀了……挂在寨门口示众……那几年……苗疆的天……是黑的!包括我的女儿!”玉婆婆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但老婆子……没放弃!玉蛛仙娘还在他们手里!我要救她!我改名换姓……装成又聋又哑的乞婆……在银蛇势力边缘的寨子……在拜火教控制的矿场附近……偷偷打听消息……像阴沟里的老鼠……只为了……找到她的下落……找到救她的机会……”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浑身是伤、几乎断气的信使……爬到了我藏身的山洞外……他怀里……死死揣着一封……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信!是给玉蛛仙娘的!”

玉婆婆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仿佛回光返照:

“是青蝎娘子的信!她用秘法写的!只有玉蛛仙娘……或者知道老祖巫特定‘巫算’手法的人……才能解开!”

“我……我恰好……听玉蛛仙娘详细说过老祖巫的‘巫算’皮毛!我颤抖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智慧……一点点……解开了那封信!”

“信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她看向阿古拉:

“青蝎娘子说……她历经千辛万苦……逃出了苗疆……流落中原……在寰州……她遇到了一位契丹女孩……那女子……命格奇特……身负大气运……更难得的是……心性坚韧……胸怀广阔……似与苗疆有不解之缘……青蝎娘子……收她为徒……将苗疆的秘闻、暗线……尽数相托……她坚信……此女……是苗疆未来的转机!是老祖巫在天之灵指引的希望!她让玉蛛……若有机会……务必信任此女……与她合力……光复苗疆!”

阿古拉浑身剧震!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她猛地抓住顾远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远哥哥!是师父!是师父!她……她信中说的契丹贵女……就是我!寰州,寰州就是我在中原学艺的地方!师父她……她从未对我说过她的来历……只说她背负着一个民族的希望……原来……原来是这样!”

顾远反手紧紧握住阿古拉冰凉的手,目光如炬,看向玉婆婆:“后来呢?青蝎祖巫她?\"

玉婆婆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被巨大的悲痛和不解取代: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还在为青蝎娘子逃出生天、找到希望而激动,还在想方设法打探玉蛛下落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遍了苗疆的暗流……”

“青蝎娘子,她回来了!她孤身一人……回到了苗疆!”

“我们……我们都懵了!她好不容易逃出去……找到了希望的火种……她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做什么?!送死吗?!”

“没有人知道她回来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回来没几天,行踪就暴露了!被已经成为尸傀的血蟾老祖,和那条毒蛇银蛇夫人,带着大批拜火教高手,在‘落魂坡’……围住了!”

“那一战……据说打得天昏地暗……青蝎娘子……不愧是老祖巫最得意的弟子……她拼尽了全力……毒瘴弥漫……幻影重重……蝎蛊如云……据说杀了不少拜火教的高手……甚至重创了银蛇……但……她终究是孤身一人……面对的是不知痛苦、力大无穷的尸傀血蟾……和源源不断的敌人……”

“最后……她力竭了……被血蟾老祖那蕴含着圣火与剧毒的重拳……击碎了心脉……尸体……被银蛇那个贱人……挂在了拜火教新立的‘圣火祭坛’上……示众了三天三夜!说是……祭奠什么狗屁天神!”玉婆婆的声音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为什么?!老婆子至今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回来?!她明明……明明已经点燃了希望的火种啊!”她枯瘦的手狠狠捶打着竹椅扶手,老泪纵横。

“再后来……就是金蜈圣手……他突然从蛰伏中走出!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带着他暗中多年发展的部众和他那残余的金蜈卫……对拜火教发起了近乎自杀式的反扑!他像疯了一样……专门袭击拜火教的祭坛……杀了不少人……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直到……直到他在‘黑水泽’……和血蟾交手。一场大战……据说打得黑水泽都沸腾了……最后……听说他重伤被救走……销声匿迹……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玉婆婆的目光看向顾远,“直到……顾帅你带着契丹大军……横扫苗疆……我们才知道……金蜈圣手……原来……原来……他到底做了什么……”

“然后……就是那一夜……”玉婆婆的声音变得无比疲惫,她看向阿古拉,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老婆子住在‘腐骨潭’边的破草棚里,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姑娘,你就倒在泥沼里,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没了……像极了当年……倒在火海里的玉蛛仙娘……”

“老婆子,什么都没想,把你拖了回来,用尽了我那点微末的草药知识和这些年偷学的……一点点粗浅的巫医皮毛……阎王爷手里……把你抢了回来……”她看着阿古拉,眼神慈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青蝎娘子没有看错人……你回来了……带着希望回来了……”

竹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玉婆婆的讲述,如同一幅用血与泪、恨与爱织就的漫长画卷,终于铺展到了尽头。她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执着,缓缓从顾远和阿古拉脸上扫过,最终,深深地、深深地看向面前这个契丹少年——顾远。

她挣扎着,从那破旧的竹椅上,缓缓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佝偂的腰背,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挺直了几分。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布衣,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顾帅……”玉婆婆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老身……八十多岁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本不该……也没资格……在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多嘴多舌……”

“但今天……老身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为了老祖巫桂阳晨!为了玉蛛仙娘!为了青蝎娘子!也为了……金蜈圣手和血蟾老祖!”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灵魂的火焰:

“老身的故事……讲完了。金蜈圣手……血蟾老祖……他们二人……论手段……论结果……在您看来……或许……死一百次……也不足以赎其罪!血蟾引狼入室……拜火教的魔头张三金……用我苗疆的童男童女活祭……用邪法控制人心……造下无边杀孽!金蜈……他刚愎自用……手段酷烈……为了他那‘纯粹苗疆’的执念……也害死了不少无辜……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

“但是!顾帅!老身斗胆问您一句——他们的心!他们的本心!可曾违背过老祖巫桂阳晨的遗愿?!他们可曾有一刻……忘记过‘振兴苗疆’这四个字?!”

“血蟾老祖!”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痛惜,“他是个蠢人!一根筋的蠢人!他太急了!急得眼睛只看到了‘好日子’!他以为……张三金那些新奇的东西……那些盐铁……那些技术……就是振兴苗疆的捷径!他看到了拜火教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田地……确实多产了些……工具……确实锋利了些……矿工……确实省力了些……这些……是苗疆千百年来没有的!他……他就像个看见了糖的孩子……只想着甜……却不知道糖里裹着毒药!他为了这些……为了他心中那个‘苗疆强盛’的幻梦……他甘愿忍受百般折磨……把自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尸傀!他引狼入室……罪该万死!但……您能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他自己吗?!他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恐怕还是‘苗疆……强盛……’!”

“金蜈圣手!”玉婆婆的目光转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孤傲冰冷的身影,“他……走的是另一个极端!他太看重‘独立’!太看重‘纯粹’!他把苗疆……当成了他一个人的苗疆!他容不得半点‘杂质’!容不得半点外来的东西!他把自己……当成了苗疆的神!他错了!错得离谱!他的手段……太酷烈!他的路……是条死路!隔绝于世……只会让苗疆更加落后……更加虚弱!”

“但是!顾帅!”玉婆婆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竹屋内炸响,“您可还记得……当拜火教的阴影笼罩苗疆……当银蛇的毒雾弥漫八十一寨……当苗人的魂……都要被那‘圣火’烤干的时候……是谁?!是谁拖着残躯……从蛰伏中杀出?!是谁像一柄淬毒的尖刀……悍不畏死地一次次捅向拜火教和银蛇的心窝?!是谁……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用自己的血……告诉苗人——蚩尤的子孙……脊梁还没断!是他!金蜈圣手!”

“他或许是为了他的权柄……为了他的执念……但不可否认!在最黑暗的时刻!是他!用那近乎悲壮的反抗……用那‘金之祖巫’最后的光……守住了苗疆……最后一丝……不屈的魂!”玉婆婆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最后在黑水泽……被血蟾尸傀和拜火教围攻……重伤遁走时……老身一个远房的侄孙……就在附近……他亲眼看到……金蜈圣手浑身是血……甲壳破碎……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把最后一点救命的伤药……扔给了几个被战斗波及、奄奄一息的苗人孩童!他说……‘走……活下去……’”

玉婆婆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着顾远,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她那苍老的腰,行了一个苗疆最古老、最隆重的“拜祖巫”大礼!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顾帅!老身……玉婆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乞婆……在此……恳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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