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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06年,二月二,龙抬头刚过。
苗疆山谷中最后一丝年节的慵懒暖意,被料峭的春寒驱赶得无影无踪。竹楼檐角滴落的雨水,带着刺骨的凉意。顾远站在主楼前的空地上,赤磷、火龙、土龙三卫最精锐的四百余名战士已集结完毕,如同四百柄收入鞘中的寒刃,沉默肃立,只待一声令下。他们皆已换上不起眼的行商、脚夫、流民甚至小股溃兵的装束,兵刃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行囊车架之中,气息收敛,与真正的底层百姓几无二致,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深处,闪烁着铁血精锐特有的冷光。
阿古拉紧紧抓着顾远的手臂,仿佛一松手,她的远哥哥就会像那山谷中的晨雾般消散。她穿着厚实的暗红色苗装,小脸却比这初春的天气还要苍白,嘴唇抿得死死的,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落。昨夜抵死缠绵的温存犹在,此刻却要生生剥离。
“远哥哥…”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指尖冰凉,“一定要小心…阿古拉…阿古拉等你回来…” 她本想告诉他那个刚刚在心头扎根的秘密——月信已迟了半月,清晨那阵突如其来的干呕…可看着顾远眉宇间凝重的、即将投入风暴的神情,她终究没能说出口。不能让他分心,一丝一毫都不能。
顾远反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用力攥紧,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与力量全部传递给她。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深深一吻,声音低沉而坚定:“放心,我的小雌豹。在家好好等我,看好咱们的苗疆。等我料理了北边那些豺狼,就回来陪你,看遍这苗岭的四季花开。”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同样眼圈微红的史迦,以及肃立的赫红、王畅等人,沉声下令:
“史迦!苗疆内政,由你全权总揽!遇疑难,与宇川商议!封宇川,提为五毒教右护法!”
“属下领命!”史迦,封宇川抱拳,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赫红!毒虫教诸事,你自主裁决!情报刺探,尤其是对拜火教、潞州方向的渗透,一刻不能停!幽燕之地,你的蛇,也该游过去了!”
“属下明白!”赫红躬身,眼神锐利如出鞘的毒牙。
“王畅!北斗七子同我随行,一路上,你们的势力与史迦、赫红互为犄角!赤磷卫暗桩网由你暂掌,苗疆内外,各地暗桩,我要一只苍蝇飞进来都知道!”
“顾帅放心!人在信在!”王畅抱拳,声如洪钟。
“宇川…”顾远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眼神带着恳托,“阿古拉…就拜托您了。”
封宇川捋了捋胡子,哼了一声:“有我在,保管少主回来时,看到夫人活蹦乱跳!倒是你啊,别逞强!伤没好利索,悠着点!”
顾远郑重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强忍泪水的阿古拉,猛地转身,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出发!”
数千余道身影,如同水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通往山外的各条隐秘小径,消失在苍茫的晨雾之中。阿古拉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扑进史迦怀里。
顾远的北行之路,如同毒蛇穿行于草丛,隐秘而致命。
赤磷卫:如同最敏锐的复眼,早已先行一步。他们化整为零,有的扮作行商混入商队,有的成为驿卒传递书信,有的甚至沦为乞丐流民,以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方式,在通往幽州的各条要道、大小城镇布下了一张无形的情报蛛网。沿途所有关于契丹游骑动向、幽州军布防、地方势力倾轧、乃至市井流言的消息,都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汇聚到顾远手中。
火龙卫与土龙卫:这三千精锐则分作数股。最大的一股约千人,由顾远亲自带领,伪装成一支规模颇大的、从云贵往北地贩卖药材、皮货的商队。车架上满载着真正的货物作为掩护,淬毒的兵刃和精巧的弓弩则藏在夹层或货物底部。顾远本人则扮作商队的大掌柜,面容用自己的墨家易容术稍作修饰,掩去了过于明显的契丹人轮廓,只留下一双深邃难测的眼睛。其余人马,则分散成十几支“小商队”或“投亲访友”的队伍,在火龙卫统领和土龙卫统领头目的分别带领下,沿着不同的路线,向着幽州方向缓缓渗透,彼此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既能相互呼应,又不至于目标太大引人注目。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越是靠近幽州,战争的创伤越是显露无遗。废弃的村落,焦黑的田地,道路上不时可见倒毙的饿殍和被野兽啃食过的白骨。偶尔遇到的大股流民,眼神麻木而绝望,如同行尸走肉。契丹游骑如同附骨之蛆,时不时在荒野中呼啸而过,劫掠落单的行人,焚烧残存的村落。顾远一行虽尽量避免冲突,但目睹此等惨状,所有战士眼中都燃烧着压抑的怒火。顾远面色沉静,只是下令加快速度,同时让赤磷卫加倍留意契丹大队人马的动向。
当顾远这支“大商队”终于抵达幽州城下时,已是半月之后。高大的城墙伤痕累累,护城河淤塞发臭,城门口盘查的士兵虽然盔甲鲜明,却难掩眼中的疲惫和惊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血腥和绝望的沉闷气息。得益于赤磷卫提前打点和商队身份的掩护,他们并未受到过多刁难,顺利入城,在一处由赤磷卫提前购置、位置偏僻却四通八达的大宅院落脚。
安顿下来的当晚,王畅便持着顾远的信物,秘密求见了幽州节度使刘仁恭。
节度使府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却光线昏暗的书房内,刘仁恭形容枯槁地坐在主位,眼袋深重,眼神浑浊,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他的儿子刘守光按剑侍立一旁,眼神阴鸷,如同随时准备扑食的秃鹫。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垂手肃立,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王畅不卑不亢地行礼:“刘帅,别来无恙。顾帅已至幽州,特命在下前来拜会。”
“顾远?”刘仁恭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猜忌覆盖,“他来了?带了多少人?意欲何为?”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戒备。北斗七子断后之功他无法否认,但对其“契丹盟友”的身份始终耿耿于怀,更对顾远这突然冒出的强援充满疑虑。
“顾帅此行,只为践约。”王畅声音沉稳,直视刘仁恭,“奉契丹痕德堇可汗之命,特来相助刘帅,共御耶律阿保机!”
“耶律洪?”刘仁恭眉头紧锁,这个名字勾起了他一些隐秘的记忆。当年木瓜涧大败李克用,确实是耶律洪暗中支持,那批神秘出现在晋军粮草中的“迷魂砂”…他狐疑地看着王畅,“他耶律洪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本帅?”
“可汗虽暂处下风,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漠南根基犹在!”王畅加重了语气,“可汗深知刘帅乃其挚友,唇亡齿寒!故不惜派顾帅率精锐来援!顾帅之能,刘帅当日在妫州断后之战,应有所见!”
刘仁恭沉默,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更快了。刘守光却按捺不住,冷哼道:“哼!说得好听!谁知他是不是耶律阿保机派来的奸细?或是那李克用老贼的诡计?”
王畅脸色一沉:“少将军慎言!顾帅若怀二心,当日派我等来在幽州城外便可坐视刘帅溃败,我等何须拼死断后,损兵折将?我北斗七子兄弟的伤,现在可还没好利索!”
提到断后,刘仁恭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刘守光还要再言,被刘仁恭抬手制止。他盯着王畅:“顾远…现在何处?让他来见本帅!”
次日,依旧是在这间气氛凝重的书房。顾远孤身一人,在王畅等几人的陪同下步入其中。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面容虽经修饰,但那份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和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锐利,依旧让刘仁恭及其心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刘帅。”顾远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姿态不卑不亢。
“顾帅远道而来,辛苦了。”刘仁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示意看座,“不知可汗…近来可好?”
“可汗雄风犹在,只是被些跳梁小丑暂时绊住了手脚。”顾远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顾某奉可汗之命前来,只为提醒刘帅一事:您如今已是四面楚歌,危如累卵!”
“哦?顾帅何出此言?”刘仁恭脸色微变。
顾远目光如电,扫过刘仁恭和他身后脸色铁青的刘守光:
“东面,耶律阿保机!其志在吞并幽燕,打通南下中原门户!上次兵锋所至,刘帅当知厉害!开春在即,其铁骑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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