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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耻虏夷之辈,然抢食贼耳,不足为患!”
:“今虏在宣府城下杀人放火,岂可言是抢食?正须议所以御之之策!”
:“然也…!”:“徐大人所言甚是…!”
:“那么,依徐爱卿所言,当如何战俺答夷狄?”
:“回陛下,虏夷凶狠,唯飞将军所不能敌也!”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行宫昆仑殿中,内阁几位大臣商讨东虏鞑靼人边境来犯,分别是首辅严嵩、次辅张治、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吕本、翰林右中允赵孟静,还有彼时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事的老师徐阶。当时我奉职翰林庶吉士,虽然秋闱高中两年有余,然而这种场合我这个不入流的庶吉士原本是没有资格旁听的,可我月初阁试胜出,老师有意提拔,便将我放在了侍诏的位置。
侍诏主要记录陛下与大臣们商议政事和起草诏书,在场我是最年轻的官员。鞑靼俺答侵扰边陲多年,守卫西北宣统府的凉州总兵周彦章已经七十有余,虽然年轻时英勇善战,有“飞将军”的名称,然而周彦章垂垂老矣,也不知能抵挡到何时。眼下找不到替代将领,边城守备难防,大臣们各抒己见,严阁老居然提议任由俺答侵扰我大明城池,屠戮我边城百姓!说什么鞑靼人不过是一群土匪,抢杀餍足过后自会退兵,用不上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写字的手都在颤抖!在场其他言官也气得涨红脸,若不是碍于严阁老身份,他们估计恨不得上前撕碎严首辅的嘴了!身为万百官之首,居然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罔顾百姓身家性命的话来!
幸好陛下还是忌惮鞑靼人的,兴兵讨伐虽然免不了劳民伤财,那年各地还天灾匪患不断,可皇上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惨遭鞑靼人欺辱我大明的百姓呢?
然而准备粮草事宜,户部被叫来报账大家又不出声了。
:“…宣统府主兵钱粮、查得先于嘉靖二十八年、该廵抚宣府都御史刘逵、奏该户部会官、查得本镇各项支用该银九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两八钱零、除支给外、少银八万九千四十五两五钱零、巳经题派存积塩一十四万一千九百六十七引八十六斤、并银三万六千八百九十三两补足讫…”
:“…今止有屯粮六万二千三百石、先年岁有备冬草四十三万九千五百二十束、秋青草九万六千五百五十束、今皆缺数、相应查理…”
户部尚书李大人手捧黄册,眼看皇上眉头愈加深锁,李大人报账时额头冷汗直冒,连舌头都开始了打转。
随着户部报完账,原本赞同出兵讨伐俺答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一双双心思流转的眼睛微垂着到处瞄看,就是老师也黑着一张脸。对于边防军队支出巨大,粮饷不足的问题大家都略有耳闻,但真细算起账来漏洞百出,剩下备用居然不足五万兵马三个月的粮草,真到周彦章手里还好,问题原本足够十万兵马半年的粮草只剩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其余粮草银钱来处和去处无法查证,若再拨粮草,官官作用下又不知道途中还要“耗损”多少钱粮。
回到翰林院,老师抬头望着还未长出新芽的光秃柿枝叹了口气:“没想到拨钱粮还要先查去处,查出来什么一群户部官员会被砍头,怕就怕户部各处打马虎眼,账目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时间果然如老师所料,户部自己查自己,要么账本不知去向,要么便是账目不清,总之一查便是两个月。到了夏末,俺答囊吉更加猖狂,集结数万骑兵围攻宣统府,其中烧杀抢掠自不必说了,周彦章老则老矣,“飞将军”名号却尤是不减,还未入秋,前方便传来了捷报。 “飞将军”与俺答辗转于“曹庄之战”,双方鏖战数日,战士们拼命厮杀,周彦章不但斩酋首四,搴其旗,还一举击退俺答数百里。
捷报到时,朝野上下振奋不已,陛下让王公公当众宣读:“虏近鸷甚,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民受其荼毒,我兵积怯,已成不振。今兹诸将能挫败其锋,使之狼狈出奔,盖数年所未见,所宜略过论功,用作敢战之气,风示诸镇!”
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便让我这个侍诏拟旨,拟周彦章以首功,加太保兼太子太傅,赏银五十两、纻丝六表里。
然而“飞将军”周彦章却上疏奏曰:诸将士奋不顾身,三战三捷,即所摧败,前此无闻”,请求辞去升赏,建议世宗奖励英勇杀敌的将士。
周彦章老当益壮,殊死与战却谦不居功,皇上更加念他忠义,又细慰问一番,才知周彦章居然“曹庄一战”受了重伤,皇上便特意恩准他归乡养伤。可周彦章长年旧伤又加上严重新伤,舟车劳顿回到百里之外的凉州城,不到一个月便薨了。
恰好此时户部的账目已有定论,当时我也在场侍诏,不知何时,那上面每一条账数都清楚明了,何时何日何地何人交接,唯独到了宣统府账目开始模糊,再问便是周彦章部下粮曹官去清点粮草时,宣统府内仓大使官居然失责漏记,反正如今俺答已退,周彦章部下数目更正,至于失察不明,乱报谎报之罪,周彦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有其事,周彦章管下不严与否先不说,这些无故匿失的粮草粮饷去了哪里?粮曹官账目又因何不清?自古以来贪墨军饷是大罪,就算多大的的功劳也不能掩盖其罪行,然而周彦章在宣统府边关驻守几十年,凡事身先士卒,在军中颇有威信,如今薨逝不到十日,便有人开始泼脏水?
我和老师自然是不信周彦章贪污的,周彦章守关几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尸骨未寒便遭这般构陷,不可谓不心思歹毒。更何况作为翰林侍诏,当时曹庄一战捷报我是查看过的,上面说“飞将军士卒死力,曹庄数日,与囊吉子血战,逐敌百三十里,敌终遁去。然鏖战累日,将军力竭,归途坠马…”
试问一个殚心力竭的老将又怎会为了一己私利克扣粮草?
朝臣们大家都心知明了其中必有隐情,然而御史台一些见风使舵的言官却抓着不放,说什么周彦章恃功为贪墨粮饷之利,皇上念其久守边关之不易,故网开一面。然此人恃宠而骄,罔顾君恩,此等贪官,岂堪封赏?
接下来辽东巡抚贾衍、通政使司罗知詹,还有其他一些官员一同上疏弹劾,要求皇上撤销对周彦章的封赏,言辞之恳切,罪行之恶劣,仿佛周彦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奸大恶之人。一时间皇上也开始怀疑,犹豫要不要彻查周彦章的“罪责”。
周彦章已经年过七十,为了退敌竭尽所能重伤坠马,这些人为了掩盖一些事实居然疯狂攀咬飞将军,我捧着那些弹劾的奏疏气得说不出来话来,于是把一些替飞将军说话的奏折也放了进去。
首先是夏言之后的继任首辅,如今已经闲职家中的前谨身殿大学士翟銮上书:“臣历九边,骁将固多,若廉勇严明、与士卒同甘苦者,周彦章(阙)最,臣荐疏中备陈之,但彦章军法过严耳”
接着便是二十八年礼部侍郎许承旻直接了当请赏:“迄今彦章以老将筹边,奇功懋着,特膺上赏。”
还有礼科给事中沈宗安连上两道附议:“彦章忠勇素着,国之长城,其死也,边人亡不洒泪者。”
就连当时还是翰林右中允的赵孟静都上书都求情:“求录周彦章之功,以励边将,即虏可不战而退。”
我当时也想要奏书一封,但老师阻止我说,皇上正是疑心时候,太多人求情反而适得其反,毕竟太得人心,可不见得陛下乐见。
我只能噎着一肚子气静观其变,并且老师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只是要求撤销封赏,若闹太过,陛下为堵住谏言官的嘴说不定发回宣统府重新查账,第一次都能把黑说成白,下一次就更不知道会怎么罗织罪名诬陷了。
老师和我都隐忍不发,然而沈宗安却没有想过其中利害,仍然每日上书要求保留周彦章的封禄,后来皇上不理会,他言辞更加激烈,甚至大逆不道大骂陛下宁信奸佞,也不信周彦章几十年戍守边关耿耿忠心的话来。我与户部的人不熟,却也知道户部一直和严嵩走得近,严阁老估计怕沈宗安闹出来更多牵扯,一日与陛下昆仑殿密谈许久,陛下从开始的犹豫不决,很快便有了决断,于是王公公派人匆匆传我侍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治国有常,在于明罚勖众。近日,宣统府太仓内使吴文宝,职司仓储,乃国之重务,而疏忽职守,致仓廪不实,储备亏空,实乃大谬不然。又粮曹官谢栾,掌理粮秣,亦属要职,然监管不力,账目混乱,失察之责,难辞其咎。二臣之失,败坏朝纲,其罪当诛。
今特诏示天下:吴文宝、谢栾二人,即日起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以示惩戒。其家族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他们在遮掩什么我这个九品侍诏无从得知,最后处罚了两个小吏,看似保全了飞将军的荣辱,也将罢黜了言辞激烈的礼事给事中沈宗安,倒不是严嵩仁慈,只是宣统府很快迎来新的总兵——凉州总兵仇鸾,他原先因贪污进过大狱,结识严嵩父子后才得以起任凉州总兵,而后又走马上任宣统府总兵,虽然不过相差百多里,但宣统府是面对鞑靼人的第一关塞,这样从朝廷到地方,甚至一府总督,上下沆瀣一气,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各自为利的府兵如何能面对凶残成性的鞑靼人?
果不其然,二十九年正月,俺答率军卷土重来,这次没有飞将军的抵挡,此时已经封为“平虏大将军”的仇鸾非但不战而败,还以重金贿赂俺答,使俺答退兵几百里,捷报传到京城时,陛下被蒙在鼓里,犒赏三军之余,还宣告大赦天下以显示我大明得上天恩德。
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俺答很快弃宣统府绕道凉州,前方打得如火如荼时,我在此时听说了仇鸾重金贿赂俺答之事,恨官官相护误了忠良,也恨这些贪官污吏蒙蔽了皇上。我想,作为熟读二十多年圣贤书的学子怎能袖手旁观?
我憋着一股气蓄意待发,想要上书一封以免陛下被奸人蒙蔽却毫无所知,偏偏此时老师让我给翰林修撰杨叙打下手,他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为人古板少言,做事要求一丝不苟,我当时在他手下被折腾得够呛,哪怕我已经全心全力帮忙查阅典簿,没日没夜翻遍山川地志,然而只要有一处不明,有一处疏漏,都会招致杨编撰的责骂。
等我抽出身来,已经是二十九年夏,俺答从凉州东进蓟州,一直掠夺抢杀至京郊,俺答率三万骑兵驻扎在京郊汝口孤山,并且派人传信陛下: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简直是奇耻大辱!除了“飞将军”周彦章,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俺答鼠目!京城藏兵十几万没有一个人出兵,并且当时的兵部尚书丁汝夔下令按兵不动,任由鞑靼人在城下烧杀抢掠,百姓哀嚎哭喊凄绝,经过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八天,陛下答应俺答通市,俺答才终于退兵而去。之后丁汝夔被问斩,其他一干人等被问责,一场浩劫才算过去。
庚戌纪年,这等变故归根到底是我大明人才不济还是我大明国力衰微?十几万大军对三万贼寇,如此悬殊的兵力,上至首辅下至兵卒竟无一人应战!
后来据说俺答掠夺人畜共二百万,我在翰林院出不去京郊视察,一时间人人面上丧如考妣,包括长年久居天行宫的先帝,难得日日昆仑殿召见朝臣。
然而不到半年,随着与俺答通市边关趋于安定,京中严嵩一手遮天,整个朝野没有一个人敢违逆严首辅半个字,然后首辅提拔党羽,党羽再扶持严嵩之子严世蕃,整个朝堂俨然成了严嵩的一言堂。
:“有什么能比身家前程更重要呢?”
老师手里捏着我这两年来呕心写成的《论时政书》满脸担忧,对于上面所指弊端老师其实并不认同,他觉得这封奏书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到时别说什么忠君报国,可能身家性命跌入万劫不复都有可能。
:“归年进翰林院以来多得老师提携,归年深感五内,然而政令不通,奸邪们狼狈为奸,他们欺上瞒下欺压百姓,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疮!并且供养大明朝各封地的王公侯爵,朝廷已经多年入不敷出,导致守在各地的戍边将士缺衣少食,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守得了我大明辽阔的的疆土?”更别说这次俺答区区三万骑兵就这样堂而皇之在京城门外烧杀掠夺。
老师没有回答我,看向我时,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带着隐忍,他仍然想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可那时我年轻气盛哪里肯听?非但没有听老师的劝告,还直接越过翰林院把奏书交给了内阁。
严首辅看了奏书后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召见我问了一些问题,作为一国首辅,他哪里会不知道国家入不敷出,供禄岁累巨万,宗亲骄恣豪奢等等问题呢?
他看似诚心问我,当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说,朝廷应当广纳人才,革除弊政,宗亲也该缩减供养…
严嵩沉吟良久,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他会将我的意见全盘接纳,但也希望经过这次鞑靼人侵扰,他作为首辅会有提防,至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大明安危置身事外而不顾。
可我还是想得太所以然了,我永远记得严首辅合上奏书时看我的眼神,那时他不过六十有余,不管面貌还是精神都炯然不惑,他先是叹气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张侍诏,难得你有此心,大明正需要张侍诏这般忧国忧民的青年才俊,其他人即使有这样的志气也未必像你这般勇敢啊!”
面对严嵩当时赞赏我心中一宽,然而他很快接着道:“你说的这些本辅也不是不了解,只是革除弊端弄不好容易引起朝野动荡,再说了,地方供养皇族宗亲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陛下仁德至孝,他日飞升见到太祖,张侍诏,你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可是…”
:“本辅了解你们后生想要作为的心思,只是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在朝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了解,本辅爱惜侍诏才华,今日这章奏折本辅就当全没看见,侍诏觉得如何?”
严嵩目光温和,和我说话的口吻全然一个慈爱后辈的长者,然而他的话语却是这般冰冷,甚至我心头涌动的热血都在慢慢变冷。
我早该知道,若严首辅勤政爱民,我所罗列的几大弊端哪会轮到我来提?他不过是个欺下瞒上的奸佞弄臣!骗得皇上手里的权力,也欺势了对陛下忠心的文武百官。我不甘心呀!严嵩不也是十年寒窗,默默无闻从袁州穷苦村落,靠着勤奋苦学一路考中的进士?后来更是皇恩浩荡成为如今一国首辅,他从百姓中来,理应了解民间百姓疾苦,怎么后来反倒成为大明招权纳贿、专权祸国的毒瘤了呢?
想到这,我心下阵阵悲凉,不知不觉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也可能我的沉默使严首辅心生不满,他常年伴驾,察言观色的功夫无人能比,也或许早看穿我的想法,正在我心乱如麻之时,突然听到严嵩道:“张侍诏年少有为,想必不愿待在翰林院誊抄诏书,本辅知道你是个想要做事情的人,荆州江陵知县空缺,江陵又是侍诏家乡,不若本辅就做主让张侍诏回去江陵造福父老乡亲如何?”
严嵩的声音威严且冷漠,不安感觉在我心中盘旋!江陵知府权位低下不说,若严党起了谋害我的心思,我的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严首辅只手遮天,先后斗倒夏言、翟銮两位首辅,在严嵩之前他们哪位不是陛下面前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心腹大臣?然而他们一个被陷害致死,一个被迫致仕,他们尚且不能与严嵩争个输赢,更何况我这个从九品的翰林侍诏?
冷汗瞬间湿透我的后背,如果抬头,严嵩一定会看见我了无血色的面孔,然而我哪里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跪伏地上,魂飞魄散的我脑子乱成一团,不知怎么的,想起不久前被罗织罪名抄家问斩的沈宗安,全家几十口人无一幸免!我突然意识到得罪严党会有怎样的下场!我的三个儿子聪明乖巧,尤其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幼子,早上出门时我还抱过他,他眼睛还没睁开如株堪堪破土幼苗,指甲盖般大小的殷殷小口在吮吸着,原本是无意识的婴儿,却在睡梦中冲着我笑,我还没给他起名呢!怎么忍心让他受到我的牵连就此消失?
:“首辅大人英明!是下官愚钝!本想着尽力为大人分忧,没想到顾虑不周,下官不到之处,全凭大人处置!”
我“扑通”跪下磕头认错,心中万分希望严嵩能网开一面,然而他只是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等到再听不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才终于敢抬起头看向周围。
跪了这么许久,我的腿脚已经肿胀发麻,像突然要把我脑子里的血往腿上冲刷一般,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看不清楚前面严府精致的鹤腿花枝方桌的样式,待我浑浑噩噩回到家里,家中妻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妻子王氏一如既往温柔地迎上来伺候,我侧头一看,幼子提溜着黑乎乎的小眼珠儿在奶娘怀中看向我,然后“咯咯”冲着我笑了两声。
我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之前长子敬修次子嗣修我都没抱过,第一次抱这样幼小的孩子,像抱着一团难以掌控的肉团。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然而毕竟幼子还小,被我抱着不舒服,黑漆漆的眼睛望了半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在我捏把汗时,他竟小嘴一瘪,“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震耳欲聋,我从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儿竟也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一时间僵硬抱着的手不敢乱动,不知所措看向妻子。王氏忙从我手上把孩子接了过去,又细声哄了半晌,孩子才停了下来。
孩子到了他母亲怀里倒是乖得很,七八个月的孩儿脸上挂着泪珠,看向我时瞳孔里还氤氲着雾气,吧嗒吧嗒抽动的小鼻子一双无辜大眼睛默默地望着我,那道小鹿一般的目光既害怕又想亲近我这个父亲,望着他稚嫩的脸我的心中忍不住一片柔软,伸出手去又想抱他,然而他又飞快缩进他母亲的怀里,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抓得更紧了,仿佛害怕我又要将他抢走。
:“孩儿乖…孩儿,是爹爹呀!”
妻子王氏不停哄劝着孩子,我也上前一步想要继续逗弄他,只是他在他母亲怀里偷偷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再也不肯转身,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衣襟,仿佛生怕有什么豺狼虎豹要把他叼走一样。我无奈笑了笑,旁边奶娘和丫鬟也在捂嘴偷笑, 怪不得古人常以含饴弄孙为乐,若是平平凡凡过一辈子,这样倒也不失为一种安逸。
只是这样短暂的天伦之乐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心底隐隐不安却还是时不时往上涌。
:“懋德垂承诏,遗荣遽乞身…不如季儿就叫懋修吧!”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前朝曾巩所作的《送任逵度支监嵩山崇福宫》里面的这两句诗来,如果可以,我也想志节初皆壮,风流久更新,不说枢庭承远派,郎位袭清尘,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在朝中如履薄冰,日子过得这样艰难。
:“…懋修?以往不是周岁才给孩儿起名的吗?”
夫人有些疑惑,但抬头看见我眉间的阴郁又立马闭了嘴,她不知道我究竟在面对什么,或许她只知我与她夫妻荣辱与共,也没有追问我许多,只是把懋修交给乳娘,尽可能温柔服侍我。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伤成这样?”
当我正想与王氏商议一番时,长子敬修被仆人周安领了进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疯玩,身上衣服被擦破,脸也青了一块。
看见我板着脸,敬修先是害怕地颤了颤,然后低下头去吧嗒着眼泪缄默不言。
仆人周安告诉我,敬修这是出去的时候被撞过来的马车擦伤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马车撞了呢?”夫人上前满脸心疼查看长子的伤势,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夫人恕罪!都怪小人照顾不周…大公子想去书肆挑些书,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家的马车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小人都已经抱着公子站在街道边边上了,那马车还是向着我们驶过来,小人只得拼命护着公子,可还是被那马车擦到了公子…”
周安说话时有些激动,显然还惊魂未定,听了他的话我才看清楚他身上衣服不但破了,右边胳膊上手臂和半身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仆人,身体平时跟武夫相比也不多遑让,周安的身手无疑是敏捷的,然而连他都躲避不及,可想而知这辆马车原本的企图…
:“可有看清楚是谁家的马车了吗?”
我皱眉不禁怀疑,周安却摇了摇头,我见他伤得厉害,身上许多口子都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明白此事定然有不对路的地方,我强忍愤怒,压下心头的不安吩咐周安下去养伤。
周安忍着疼痛磕头退了出去,然而我却是越想越怕,若周安没护住敬修,以敬修如此弱小的身体,怕是不死也得落得伤残…!
:“以后没有什么必要的话就不要让孩子出门了!”
我一脸凝重,夫人被我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忍着恐惧讪讪向丫鬟春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敬修带下去擦药。很快屋里只剩下只剩下我和夫人,夫人这才落下泪来,还一边搅着手帕咬住红唇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朝堂那些事又岂是她这般深宅妇人所能理解的?不管是事发突然还是有人蓄意图谋,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该让她担心。
:“放心吧夫人,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安抚,可夫人温柔聪慧,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便能安抚得了的?我只得给她大概讲了讲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当听到严嵩要把我贬出京去时,她一时竟忘了落泪,手帕擦了擦脸上珠儿问我:“那…夫君打算怎么办?”
我又叹了口气,虽然不想让她担心,但我并不想骗她:“荆州是辽王的地盘,你忘了么?辽王与张家有仇!”
夫人脸色白了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帮我,只能低头垂泪不语。
她的眼泪让我觉得心中更加不安,但夫人一介妇孺,我也不想让她担心,安慰许久她才扶她躺下。
:“今日内阁议事,首辅已经提议让你外调江陵,看样子,是势在必行了。”
次日,我登门拜访尚书府,老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道。
:“那…各位大人表示如何?”
:“首辅已经开始着人誊写奏疏,平常官员外派而已,大家都不想得罪严党,哪里会有人异议?”
听到老师的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若是真的外派做了江陵知县,辽王与我张家不清不楚的仇怨不说,我呈的奏章《论时政书》显然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世人喜欢锦上添花,然而别人落拓时落井下石的人也在不少数,如果辽王得知我写的《论时政书》,那里面那么多对皇家宗亲不利的谏言,连同之前积怨,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放过张家…唉!老师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替我说几句话呢?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获了我,像是困在地狱被妖魔勒住了脖颈,抽去我所有力气让我透不过气来。然而老师自诩清流,夏言沈宗安他们案发时他选择袖手旁观,如今我是他的门生,他竟也一声不吭?!
我的心里忍不住生起一股怨恨,看向老师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不满。
老师虽然口口声声说匡扶天下为己任,还说什么一心光明,可涉及自身利益时却总是选择独善其身,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
:“你在怪老夫?”
察觉到我的异样,老师突然沉下脸来。
:“圭年不敢…!”
虽然的确心中不满老师只顾着自己独善其身,但他始终是我的老师,我并不敢真的让他感到羞辱。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这奏疏呈不得,如今被首辅针对,你倒是怪上为师了?”
老师显然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满,干脆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看着我冷声道:“很多事不能靠着一意孤行便能成功!你少年成名,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如今你在翰林院也待三年了,很多事情不用为师讲也明白,试想今日就是陛下看了你的《论时政书》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低头不语,老师倒也不恼我的当时年轻莽撞,只是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圭年呀!这三年来我一直留你翰林院做读书工作,并不是不知道你心中抱负,只是很多事情须得从长计议,别说我们如今人微言轻,就是身居高位又如何呢?没有经过大量研究探察,如何推断你所举列的弊政能够得以解决?”
虽然老师说得不错,呈《论时政书》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原因,然而我当时我以为老师会支持我,就是严嵩,虽然他欺上瞒下,并且贪婪成性,但他毕竟读书人出身,我书上所讲都是为了大明江山,严嵩自诩忠君无二,身为一国首辅,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大明江山腐朽破碎?
可我都想错了,嘴上说着可以为大明肝脑涂地,但涉及自身利益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没有与老师反驳,因为即使老师拼力帮我,我也逃不了被针对的下场,最终不过连累老师遭人非议罢了。
老师保不了我,也不会为了我和严嵩撕破脸皮,在朝堂,我这三年左右进士毫无根基可言,也根本不会有人为我说话。
我心里越想越是苦恼,难道我真的就要回去江陵做个不知何时出头的知县吗?
很快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得罪了严嵩和皇族宗亲,几乎所有人都对我避而不及,甚至侍诏时,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恐与我扯上关系遭到牵连。
:“我看了你的折子,写得不错!”
当我心里惴惴不安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连忙抬头向四周望去,只见翰林院里各位翰林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有进出谈笑的同僚,也有专注读写的学士,唯独没有一个人看向我。
难道我刚才出现错觉了?我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正在我继续誊写手上的书稿时,我旁边一人突然放下自己手上的书,笑着对我道:“怎么?敢直斥皇族宗亲官僚弊端的张侍诏,居然谨小慎微至此么?”
我猛地一惊,敢在翰林院里不避讳与我谈论这些的人会是谁?居然不怕牵连被人记恨吗?
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来,只见面前之人举止儒雅,气度不凡,虽然粗犷的面容上蓄起八字胡须,然而他肤色白净,身上赤色青罗青衣缘的翰林侍读学士官服显示出他有着绝对不低的学问,居然是二十一年进士,如今已是翰林侍读的高鼎—高侍读!
对面见我紧张,微微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声张,笑着小声道:“侍诏不必紧张,高某人并不是那趋炎附势、胆小怕事之人。”
我连忙拱手作了个颔首礼,说不上什么心情,旁边或许已经有人注意过来,许多道目光都开始有意无意向我们这边了看,然而高鼎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靠向我,然后用只有我们二人听到的声音对我道:“严阁老提议让你调任江陵知县的事我听说了,以侍诏之才,配这低微的官职实在是我大明之失矣!”
:“大人慎言!恐隔墙有耳,圭年实不想敢令大人遭人非议。”
:“怎么?难道你真想去江陵做那芝麻县令不成?”
高鼎压着声音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通常这种小地方县令都是从有功名的举人中选任,就算有些富裕地方县令用的是进士以上的官员,但一旦离开翰林院外调,说明内阁不再栽培此人,不历练个十年八年,想要往上升任几乎不可能,若政绩斐然或有人提携也就罢了,若无人提起,可能几十年辗转各县衙也不一定。
:“皇恩浩荡,若江陵百姓需要下官,圭年也不敢推辞。”
:“得了吧!你虽然来了不过三年,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这次惹首辅不满,以你的才能,怎么说也是要在继续皇上身边侍奉的…”
高鼎一脸真诚,他虽只比我早几年进翰林院,但他的学识却不是我所能企及,如今个个都想与我撇清关系,他却不计后果跟我说这些,当时我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哪怕后来他与我政见不合双方反目,想起当时他一番言语,我仍忍不住感叹他的耿直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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