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撕去的日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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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

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凝滞。声音不大，却让秦观山枯坐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陈姐快步从厨房走出，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去开门。

“哟，小张啊！” 陈姐的声音带着熟稔的招呼。

“陈姨！没打扰秦老休息吧？” 一个年轻、带着点爽利劲儿的男声传了进来，是物业的小张，“刚巡楼，顺便把上个月的水电单子给秦老送来。” 他探头朝客厅里望了望，看到坐在窗边的秦观山，立刻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秦老，今儿精神头看着不错！”

秦观山循声望过去，对着门口那张年轻朝气的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张是小区物业的维修主管，为人热心，手脚麻利。秦观山家阳台那盆半死不活的老桩三角梅，夏天里被突然的暴雨淋得差点烂根，就是小张巡查时发现，二话不说搬进来，又是换土又是修剪，硬是给救活了。他记得小张蹲在阳台忙活时，那件蓝色的工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此刻，小张手里捏着一份单据，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

“放门口鞋柜上就成，麻烦你了小张。” 陈姐笑着接过话头。

“哎，好嘞！” 小张应着，却没有立刻放下，目光在秦观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关切，“秦老，这天儿可够阴冷的，您老多注意保暖啊。对了，楼下赵师傅今天在小区里磨刀呢，手艺可好了！您家要是有什么老物件儿需要拾掇的，我帮您拿下去？”

秦观山又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小张这才把单据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又笑着说了句“有事儿您随时叫我们”，才带上门离开。门关上的瞬间，楼道里似乎还隐约传来小张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声音带着市井里特有的、鲜活的生命力，短暂地穿透了门板，像一阵微小的风，拂过这过于洁净寂静的空间。秦观山收回目光，落在门口鞋柜那张薄薄的水电单上。小张那句关于“老物件儿”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捅开了记忆的某个角落。他想起了书房角落那个蒙尘的紫檀木小匣子，里面躺着一把老式的、黄铜柄的修脚刀，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用过的老物件儿，刀刃早已不再锋利，铜柄也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上一次用它，还是老伴儿在世时…… 一丝极淡的、带着尘埃气息的怀念，悄然掠过心头。

“嘎吱——”

一声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从手腕处传来。秦观山低头看去，是那枚银灰色的医疗警报手环。刚才他下意识地摩挲手机屏幕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手环侧面的按钮。此刻，手环小小的显示屏亮了起来，幽蓝的光映着他松弛的皮肤，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他的名字、年龄，以及一个醒目的红色急救标志。这冰冷的设备像一个沉默的看守，时刻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与界限。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摸索着侧面那个小小的复位键。指尖颤抖着，试了几次，才终于按了下去。幽蓝的屏幕暗了下去。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带着一种无声的疲惫。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新风系统低沉而单调的嗡鸣，以及扫地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在远处角落画着圈的声音。时间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天光在无声地、缓慢地推移，由午后惨淡的灰白，渐渐染上黄昏将至的、更为沉郁的铅灰。秦观山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石像，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着生命在这副躯壳里依旧艰难地运行。一百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沉淀下太多的尘埃与寂静，多到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生机彻底掩埋。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河床深处的石头，早已习惯了永恒的冰冷与黑暗，对岸上的喧嚣与光亮，只剩下隔岸观火的麻木。晓晓那短暂的笑脸和小张爽朗的问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死寂，甚至比之前更显空旷。

“嘎吱——”

又是那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这一次，并非来自手环。秦观山依旧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却在膝盖上那柔软的家居裤面料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听见了。那声音来自窗外，来自楼下那个被小张提到的、正在小区里磨刀的赵师傅的方向。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古老而单调的韵律：“磨——剪子嘞——戗——菜刀——！” 吆喝声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双层玻璃，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猛地刺破了室内那层由科技和寂静构筑的厚膜。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几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岁月里，这声音曾经是城市街巷里流动的背景音。他记得小时候，听到这吆喝声，母亲会翻出家里用钝的菜刀剪刀，他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看那磨刀师傅坐在小马扎上，往青石条上淋点水，刀刃在上面来回推拉，发出“嚓嚓”的、带着火星的声响。那声音，那场景，连同磨刀石上飞溅的水珠和铁屑的气息，早已沉入记忆的深潭，此刻却被这遥远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吆喝声，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带着陈年的尘土味，猝不及防地撞在心上。胸腔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被这声音轻轻叩击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酸涩的震动。

他依旧闭着眼，身体纹丝不动，仿佛沉睡。只是那搁在膝盖上的、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柔软的裤料，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窗外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冬日傍晚的寒风里。客厅里又只剩下死寂。扫地机器人不知何时已回到角落的充电座上，幽蓝的光熄灭了。秦观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玻璃，投向楼下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花园小径。刚才磨刀师傅停留过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被冷风卷起，打着旋儿。一个穿着臃肿羽绒服、戴着毛线帽的身影——是负责这片区域保洁的李婶——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将一个笨重的绿色垃圾桶往不远处的集中点拖拽。她动作缓慢，每拖动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秦观山默默地看着，看着李婶终于把桶推到位置，直起身，捶了捶后腰，又抬头望了一眼他这栋高楼的方向，眼神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日复一日劳作后的麻木和疲惫。然后她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工具房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秦观山收回了目光。他慢慢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再次伸向旁边矮几上那本摊开的平板电脑。指尖在光滑冰冷的屏幕上滑过，最终落在那鲜红的、巨大的“30”上。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