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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石摩擦钢铁的声响,在冬日清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带着一种古老而固执的节奏,穿透秦观山家那厚实的双层玻璃。他枯坐在落地窗前,浑浊的目光投向楼下那片被几棵老梧桐树荫蔽的小空地。赵师傅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深蓝色棉袄,坐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背脊微驼,像一张拉满了弦却失了劲道的旧弓。他面前摆着一块被油污和铁屑浸染得乌黑发亮的青石条,旁边散乱地放着几把菜刀、剪刀。赵师傅的手粗糙黝黑,指节粗大变形,握着一把豁了口的菜刀,刀刃在青石条上往复推拉,“嚓——嚓——嚓——”,单调而有力,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细小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火星,转瞬即逝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声音,那场景,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着秦观山的心,越收越紧。
他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着,无意识地抠着柔软的裤料。那枚银灰色的医疗警报手环冰冷地贴着他的腕骨,像一道无形的锁链。楼下,赵师傅停下动作,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那里其实并没有汗,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他朝手心呵了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然后从脚边的破旧帆布袋里摸索出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拧开盖子,小心地往青石条上淋了点水。水流过乌黑的石头,留下几道深色的湿痕。水汽蒸腾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这细微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秦观山眼前那层无形的、隔绝着鲜活世界的薄膜。
他撑着乌木包银的拐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站了起来。骨头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没有看旁边矮几上的平板电脑,那个鲜红的“29”仿佛暂时失去了意义。他一步一顿,朝着书房挪去。脚步滞重,如同跋涉在无形的泥淖之中。
书房里光线略暗,弥漫着纸张和木器陈年的气味。他绕过巨大的红木书桌,目光落在靠墙角落一个蒙着薄薄灰尘的紫檀木小匣子上。那匣子不大,却异常沉重,沉淀着时光的分量。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匣子冰凉光滑的表面,那触感熟悉又陌生。他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铜制的搭扣。
一股混合着檀木、金属和尘埃的独特气味悄然散开。匣子里衬着褪色的暗红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把修脚刀。黄铜的刀柄被无数次的握持打磨得温润圆滑,闪烁着内敛而深沉的光泽,仿佛吸收了漫长岁月里所有的体温与秘密。刀片狭长,前端带着一个小小的弯钩,刀刃处已不复当年的锋利,甚至边缘有些微小的、难以察觉的残缺,如同老人磨损的牙齿,记录着曾经的使用。刀柄末端,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个几乎被岁月摩挲得难以辨认的“秦”字——这是他父亲的名字。
秦观山伸出枯瘦嶙峋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将那把修脚刀从匣中取出。冰凉的黄铜刀柄瞬间汲取了他指尖微薄的暖意。他将刀握在掌心,那熟悉的形状和重量,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锈死的锁。他仿佛又看见了父亲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佝偻着背,用这把刀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修剪脚上那顽固的、磨人的硬茧。父亲的手也是这般粗糙,动作却无比轻柔专注。那刀刃划过皮肤的微痒和随之而来的舒适,那昏黄灯光下父亲沉默而认真的侧脸,那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草药膏气味……无数细碎的光影碎片汹涌而至,带着陈年的尘埃气息,瞬间将他吞没。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握着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握着这把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刀,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步一顿地挪向门口。陈姐刚把洗好的衣服晾到生活阳台上,听到动静,诧异地回过头:“秦老?您这是……”
秦观山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大门的方向,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却异常清晰的音节:“下。”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架,快步走过来,想接过他手里的刀:“您要磨刀?给我吧,我帮您拿下去给赵师傅。”
秦观山的手臂却异常固执地往回收缩了一下,避开了陈姐的手。那握着黄铜刀柄的手指攥得更紧,骨节嶙峋地凸起,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来守护这点微末的、属于自己的念想。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种近乎倔强的光,像深潭底被搅起的泥沙。
陈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老人紧抿的、微微下撇的嘴角和那双固执的眼睛,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再坚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我扶您下去?外面风大,路滑。”
这一次,秦观山没有拒绝。他微微点了点头,任由陈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把老旧的修脚刀。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巨石。电梯平稳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鸣。秦观山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微微喘息,目光低垂,只看着手中那把刀。黄铜的刀柄在顶灯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那小小的“秦”字,在他眼中模糊又清晰。
单元门一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外面鲜活嘈杂的市声猛地灌了进来。秦观山下意识地眯起了眼,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握着刀的手却更紧了。陈姐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最后两级台阶,朝着梧桐树下那个小小的磨刀摊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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